故乡里
大姑妈今年97岁,安居在千岛湖镇上的一家敬老院里,一切的生活日常是不用担心和牵挂的。
大姑妈叫银娥,是我父亲那一辈兄弟姐妹当中的老大。父亲一辈,有兄弟俩,姐妹五,共七人。到如今,父亲辈七个只剩下老大和老末两位姑妈,最小的姑妈如今也已八十有余,亦垂垂老矣。
大姑妈心地慈善,可天道常有不公,一出世,她的左眼就蒙着一层白膜——瞎的。
十八岁那年,大姑妈经人牵线和中涓村一户农家的男青年谈婚姻。这户人家住在半山腰,一间用木头茅草搭的草棚里。男青年父母早逝,只俩兄弟相依为命,相互照顾着过日子。
和大姑妈谈婚姻的是老大,见了面,大姑妈坦诚地说:我有破相,一只眼睛是瞎的。
后来成了我姑父的青年说:你不嫌我家住山刹(山棚),我也不嫌您眼晴瞎。
出嫁时,大姑妈一脚迈出大门,便开始哭,哭里带唱,拿民间文学来说是“哭嫁”。
大姑妈从我们家大村坊往山里走,见树哭树,看山哭山,瞧水哭水,瞅鱼哭鱼,哭她的兄弟——昌仁。
二十几里山路,出嫁的大姑妈一路放不下的,就是她的弟弟昌仁。
昌仁是我的父亲。
父亲成人后,读了简易师范毕业,当上了老师。有几年被派到山脚小学教书。
山脚小学在中涓村里面,父亲到学校一定要经过中涓村。
每个星期六的下午,大姑妈炒好腊肉,鸡子,豆腐,到代销店里打来“金刚刺”酒,八仙桌上摆好酒杯碗筷,备好这些,大姑妈就到村头立着,等着我父亲。
大姑妈等到我父亲,迎到家里,酙上酒,催着他吃菜,喝酒,她在一旁静静地看着。
父亲喝了酒,吃了菜,动身回家,大姑妈会起身相送到村坊脚。
中涓村村脚有凉亭,凉亭两边有古樟,枝繁叶茂,见风有声。经凉亭,向大山外延伸的那一条山路,杂草葳蕤,虫豸繁荣。
大姑妈站立在亭子口,就那么站着,直站到我父亲的身影,消失在弯弯曲曲的山路上。
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。晚风拂柳笛声残。夕阳山外山……”
星期天下午,大姑妈老早就立在村脚凉亭口上,等着她弟弟,我父亲赶来学校上课。
炒腊肉、鸡子、豆腐、“金刚刺”,酒杯筷子早已在八仙桌子上摆齐。大姑妈迎着父亲到桌上,等父亲喝了酒,吃了菜,再陪着走到村头,目送她弟弟在山路的拐弯处消失。
自她入住敬老院后,我每时每刻都想着去敬老院看望她一下,一则,她是父亲一辈上的老大,二则,她的独孙整年打拼在外,忙碌得少有空隙,一年里回老家的次数很少很少。
每次和大姑妈见面,最多不超过5分钟,她就会大声地、自言自语地说出那段话来:“我真是没有用啊,连一个弟弟都当(保)不住,昌仁死得那么早,我还活在世上。”
我父亲63岁那年得脑溢血死的。
我父亲死在六月天里。
那天,父亲在稻田里择稗,半夜里就死了。
父亲死的那几天里,天天有雨,出殡时大雨倾盆,浇得抬棺的人眼睛都难睁开,雨水横流,墓地一片泥泞。我不敢说天在为我父亲哭泣,但父亲确实是个好人,是个老实人,他一生小心翼翼,卑微地活着,咬牙支撑着一个家。父亲似乎应验了老家有一句俗话:“好人不留种,坏人寿命长。”
把父亲的死讯报丧给大姑妈,大姑妈还在山上锄番薯地,大姑妈一声嚎啕,满身泥巴,从中涓村一路哭奔到我家里。
中涓村在大山里,离我家有二十多里山路。
我父亲死后,大姑妈坚持着每一个星期六,每一个星期日,风雨无阻地立在村头、村脚,等待着她弟弟归来或走去,走去或归来。
村子里的人见了,问她:银娥,天都黑了,你在等哪个?
大姑妈一惊:哦,昌仁已经死了,弟弟已经没有了……
又一个星期天,村子里的人照旧看见大姑妈立在村头,村脚翘首地站着,瞭望着,等待着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