美好外婆以前住厂区宿舍,要爬三楼。外公去世后,女儿们安排她搬到临近的住处,一楼,也好少走几步。这都多少年过去了,外婆还是在过两头跑的生活:住在一楼,生活在三楼。老太太腿脚还利索,端着汤锅往三楼去也就眨眨眼的事儿。女儿们不知说了多少次,新家的灶台烟机都是新的,水槽也大。老房哪有新家好。某个年前,我陪外婆去老房子取东西。这也是她常说的话:“我去家里拿个东西。”对现住地则称呼小区名,情感关系高下立判。这回是去拿泡菜坛子,小寒前后泡下去的萝卜白菜雪里蕻,要在年夜饭桌上有一席之地,老姐妹们也问她讨。坛子放在水池台面上,外婆洗了手伸进去掏,双眼看向窗外,念念有词。我怕她手冷,提议我来寻找被白菜条绞住的小白萝卜。外婆说这是她的泡菜坛子,她知道萝卜在哪儿,其他人谁来找都不行。这厨房和这家一样,都有四十多年历史了。外婆每天下厨,用具实在算不上多,炒锅高压锅砂锅都仅有其一,精锐部队般罗列在壁龛的隔板上,伤痕累累累,锅底老厚,一看做出来的菜就好吃。我太理解她了,这个厨房好用。用了几十年的地界,只会越来越顺手,朝夕相对的,是全家最有感情的地方。我小时候的家,离她隔了三栋楼,何止“一碗汤的距离”,根本就是赖在外婆家。没有小孩儿天生爱吃泡菜,但我小时候爱看外婆做泡菜。战场往往挪到阳台,方凳上放砧板,旁边是码着食材的竹篮子,外婆搬一把矮凳坐在砧板前,把坛子转到右脚边上,切好了就往那边扫。一切都如此合理,没有多余动作,如果是今天,这过程拍下来发短视频平台上能收获大几万点赞。小孩儿看得如痴如醉,哪怕萝卜白菜都是平时喂不进的蔬菜,不妨碍对麻利家务活的欣赏。数好要给老姐们的小萝卜,外婆走到灶台处拿猪油。年夜饭年年做豆腐羹,用鸡汤打底,配料是豆腐、笋丁、胡萝卜、鸡杂的一道浓厚汤羹,外婆用自己熬的猪油来炒配料,再冲入煮沸的鸡汤,不好吃都不能够。猪油也和记忆里完全一致,装在一个钵头里。“钵”,这是我人生里较早学会的生僻字之一。外婆不会说普通话,小孩儿听不懂那个发音是什么意思,问了爸爸,爸爸说你看唐僧讨饭用的玩意,是不是和阿婆装猪油的很像。读到小学高年级,我还是放了学走路回外婆家写作业吃饭。有段时间吵着减肥,晚饭只吃炒青菜和一口饭。但外婆连上海青都炒得精彩,汤汁都舍不得剩下。半月过去大重三斤,一问才知她狠狠剜一瓷勺猪油炒菜。水槽和灶台,都有两面大窗。操作台用大小适宜的白砖砌成,更显通透大方,白砖顺着水槽一砌而下,这就是现在依然流行的一体式台面。灶台边则是一整条操作台,一头放着外公上世纪80年代去日本出差背回的电饭锅,另一头是钵头,各种调味瓶。我总说切过蒜的案板不好切西瓜,外婆骂我事多,直接把瓜放到水槽边的瓷砖上切。我站在旁边等,盯着西瓜觉得好美,亮堂的厨房里食物有种神性的美。后来我买房装修,选了一套需要爬三层楼梯,厨房餐厅都有落地窗的老房子,台面做成白色的,一侧贴着小白砖,只不过更小一点。猪油是不吃了,已经能欣赏一些泡菜,反正外婆年年做,我就不必学。快搬家了,又向外婆讨那个钵头,她说“老破东西有什么好要的,你去买新的罢!”并没有答应我。